我真名不叫素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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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温周】烛

人鱼王子絮*抗倭将领温

本文又名《人鱼助我来抗倭

【一发完】

【格局打开】

在众多人鱼阿絮里我这条绝对是思想觉悟最高的一条哈哈哈哈


深海之中有人鱼之族,皮肉白如玉,无鳞,有细毛,五色轻软,长一二寸。发如马尾,长五六尺。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,腰以下皆鱼。交合之际,与人无异,亦不伤人。


太阳慢慢升起来了,将海面染得鲜红。


他水淋淋地爬上岸,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,便摔倒在软软的沙滩上,像蹒跚学步的孩子。

不过他也满足,他想见一见光。

海底见不到太多阳光,黑暗如影随形,他只在口口相传中知道,海面上的太阳温暖而光明。为了躲避人类,人鱼几乎不浮出近海的水面,这让他无数次地憧憬阳光,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多晒一晒。


他叫子舒,是大祭司的继承者,识得海中千种奇花异药,精通人鱼百门变化法术,大祭司将所有法术与知识尽授与他,只有一条不许他学,那便是化生双腿之法。

“这是族中禁术,”大祭司正告他,“我们人鱼离开海水活不了多久,就算习得这门法术,双腿在海中亦是百无一用,同时代价极高,不是你可以承担的。”

他很听话地不再询问,直到大祭司的儿子,他的师弟九霄忽然失踪,满族人鱼遍寻四海而不得。

他也和族人一样,四处寻觅一无所获,心灰意冷回到住处,却发现他那师弟近在眼前,就藏在他的家中。

“你怎么还不出来?”他急道,“师父找你很久了!”

“找我?”九霄冷哼一声,“他不是为了找我,是怕秘密公之于众!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你道为何化生双腿之法是禁术?”九霄道,“人鱼与人本来就是同族!人有双腿,鱼有尾鳍,人有头脑,人鱼便有法术,造物主从不偏袒任何物种,化生双腿之术实际上最简单,又无甚害处,你道为何世代大祭司都三缄其口,不愿我们习得?那是因为上古之时,人类与人鱼定下契约,人鱼法术永远不在陆地使用,人类也永远不会捕捞人鱼上岸。我们倒是好好地守着契约,可人类呢?他们捕鱼的网比衣服还要密实,他们的贪欲越发无穷无尽,终有一天,他们会把主意打到我们的头上!”

“那你是要……”

“我要上岸。”九霄忿忿地说,“我要用我们人鱼的法术去提醒他们人主,遵守契约,永不背信,我要让他们知道人鱼不是好惹的,我要他们心悦诚服!”

他不知道怎样劝他,其实谁不知道人类贪得无厌?一开始只吃些大鱼,后来连小鱼也不放过,后来虾蟹贝类无意不可,再后来,连海草也无所幸免,九霄说的没错,他们迟早会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来。

“我们一起上岸吧,师兄。”九霄道,“我们一起去完成这项伟大的事业,让我们人鱼从此再无后顾之忧,我的法力不如你,师兄,只要我们联手,人类算得了什么?”


他被这一番话感动地热泪盈眶,然后把九霄制住,亲手送到大祭司身边。

这孩子目标很伟大,但是计谋太幼稚了些。


他漫无目的地张望。


晨光熹微里,海浪在慢慢吞没一个人,甲胄破烂,身上仿佛被血洗过一般。

身旁是无数的尸骨,流血漂橹。

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,难以置信地望向水面。

太阳原来没有那么红。


他并不想管他,他想走的更远些。

然而他需要一个人类的向导。


他把他托举上来,到了岸上。


这是一张糊满了尘土、泥灰、海水和血迹的脸,眼珠极黑,像是将光都吸进去了似的,看来竟像鬼门关走出的魑魅魍魉似的,总之不似活人。

尸山血海里,那人气息凌乱,筋疲力竭,头发乱糟糟的,汗水同血水一同蒸起铁锈样的味道,毫无生气,话都说不利索,摸索着他的肩膀道:

“麻烦你……替,替我收尸……”


收尸是什么?人鱼一族没有这样的说法,他还待要问他,那人却直接倒了下去,再不省人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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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的海升起明月,光被错落的云层遮住,散落成海面上的满地银。

海风轻柔而和缓,海水一浪一浪袭上软滩,咸而湿润。


海水蒸发成盐分,脸上微微刺痛。

温客行睁开了眼睛,去打量身旁的生物。

他的上半身与人类毫无二致,一看便知是一位战士,胸肌厚实发达,筋肉突出隆起,然而海藻一般的,长长的青丝弱化了这肌肉带来的攻击性。一颗又一颗水珠便顺着这长长的头发,映着月光滑下去,到线条清晰,紧致结实的腰线,然后被细碎的宝蓝色鳞片吞没——这是一条人鱼。


他的身上铺满月光。


他听说过人鱼的传说,但是男性的人鱼,他还是头一次见。

我可能已经死了,不然怎么会看见这种东西?


他饶有兴味地接着打量他的尾巴。

他的尾部像他的上半身一样地有力,尾鳍边缘的骨刺锋利如小匕首,寒光闪烁明明灭灭,一切都显示出他的危险。

然后那人鱼回过头来,露出一张轮廓分明深邃的面孔来。

不知怎的,他并不害怕,反而直直望进那双眼睛里去,看到了不属于人类的,金色的瞳环。


他身上有光。


“你醒了?”

“……我没死?”


那人鱼竟笑起来了,念了个诀,那锋利而有力的尾巴忽然异芒大盛,然后倏忽消散,声音比人类要好听的多,柔和又美丽,比歌姬还要婉转。

话却很不婉转。


“我救了你,给我钱。”


温客行笑了。

“你看看我,我像是有钱的人么?”

“你有。”人鱼斩钉截铁道,“你的盔甲与身边的尸体不同,比他们都多,你身上没有随身的武器,说明你是人类军队的头目,不需要亲自上场杀敌,你一定有钱。”


“小鱼还挺聪明。”温客行点了点头,“可我的军队全军覆没,我哪里还有钱呢?”

“我跟你去人类的聚居地去,这里不是聚居地。”人鱼道,“我化生双腿的法术可以维持一个月,足够了。”

“我都全军覆没了,回去也是个死。”温客行喘出一口气来,“我们人类很残忍的,死在战场上才是最好的结局,你如果不救我,家人还能拿一笔抚恤银子呢。”

“是吗?”人鱼想了想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温,温客行。”

“我就是你的家人。”

“…………啊?”

人鱼的手掐向他的脖颈。

“我去领你的抚恤银子,这不就行了么?”


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啊。

呼吸越发急促,血液梗住无法下行,濒死的感觉重新充斥大脑。


“你等等,我有有有有有有…………”

“有什么?”

“钱!”

“有多少?”

“我们家开医馆的!有的是钱!”


人鱼的手松开他的脖子。

“这样啊,”人鱼点点头,“那还等什么,走啊。”

“你等等,”温客行拉住他,“你要银子做什么?住海底下也要钱?”

“啊是这样的,”人鱼理所当然道,“我觉得你们人类的地盘很好,以后就是我们人鱼的了,我先在地上呆呆,弄点儿钱建个据点儿,之后再慢慢把你们替代掉。”


温客行愣了愣,笑笑道:

“你叫什么?”

“子舒。”

“你们挺不满意人类的,是不是?”

“你们人类干过什么好事儿没有?那么大的土地不去耕种,非得和我们抢鱼吃?好端端地非要打仗,我们家都是一股你们人类的血味儿,恶心死了。”


温客行想了想,毫不犹豫道:

“我听明白了,你们人鱼就是想造我们人类的反是吧,这业务我熟。”他说,“我们家都是我说了算,以后我就是你忠实的战友了,怎么样?”

“……这怎么能叫造反呢!”人鱼怒道,“我们这叫自卫!自卫懂吗!!”

“对对对,对对对。”温客行坐起身来,忙不迭点头道,“自卫,自卫,这个我更熟了,你是我的救命恩人,啊不,救命恩鱼,我一定站在你这一边!”


人鱼看着他,忽然不说话了,瞪他瞪了足足半个时辰。

“嗯,是实话。”人鱼欣慰地说,“我们人鱼不会撒谎,但是人类会,所以我给你吃了一种东西,如果骗了我,不到一个时辰你就会死。”

“…………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?”温客行道,“如果刚才我不站在你这一边,你要怎么办?”

“你不会的。”

“为什么——唔——”


嘴上蓦地袭来柔软的触感,人鱼的臂膊搂过他的腰来,强势地吻上去。

海浪霎时翻卷出白色的泡沫,千堆雪一般。


人鱼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,微微带着笑意,道:

“我亲了你,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,明白么?”

“……这也是你们人鱼的法术么?”

“是。”


温客行的眼角弯起来,“这么巧。”

“什么?”人鱼有些疑惑,随即下巴忽地被掐住,那人的一张脸蓦地靠近,唇上重新被覆住。


“我们人类也是这个规矩,”他笑盈盈的。

“以后,你就是我的鱼啦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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纷纷暮雪下辕门,风掣红旗冻不翻。

风刀霜剑里,缓缓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影子,走一步都要停一停,像是极度疲累似的。


钻心的疼痛,从脚底直钻到心里去。

他本来不应该行走,他不适合行走。


他走的有些累了,不得不停一停。

这里的雪是干的,沙子一样的,砸到脸上,立马划出细细小小的伤口来。



“我们家那边的雪和这里不一样,是干的,沙子一样的。”他曾经和他说,眼里藏着怀念。“你一定要去看一看,陆地很精彩。”

他很不服气。

“海底也很精彩,很漂亮!”

“可我看不到,入海我会死的。”温客行笑道,眼睛移向挂着的大幅地图,“依你看,这些穷寇会从哪里上岸?”

地图之上,海岸线犬牙交错,周子舒想了一会儿,指了指不起眼的一个凹陷。

“和我想到一起去了,”温客行笑了笑,“可惜我们不能去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
温客行抖了抖手中的竹筒,摇头道:

“军令不可违,京中来了天使,我要带着仪仗队去随戍阅兵。”

“这不是胡闹?”周子舒皱了眉头,“是他们的面子重要,还是这里的战情重要?”

温客行冷笑一声,“对他们来说,自然是面子重要些。”

“我们不去,总有借口的。”周子舒道,“什么天使?皇上身边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太监么?”

“别闹,人家是九千岁,赵大天使。”温客行笑出声来,“我手下这十来万张嘴明年的军饷,就在他的手里把着,伺候不好他,兵部的银子他就不批红,钱就下不来。炮弹要做,盔甲要换,伤兵要治,粮食要买,去了,我对不起百姓,不去,我对不起兵卒。我还能怎么办?阿絮,你这么聪明,有什么办法不曾?”

“有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你别干了,”周子舒道,“这烂摊子谁爱干谁干去,我们跑了吧。”


温客行笑了。


“没了兵权,”他说,话音里有些凄凉,“我是活不到第二天的。”


温客行没有说谎。


其实对他来说还有一种办法,那就是把温客行撇下,回到海里去。

他是一条慧眼识珠的鱼,自从认识了温客行以后,他们人鱼一族总会提前知道人类会在哪儿打仗,直接躲走便是,日子比之前好过了太多太多,渐渐地他也不再提什么自卫造反的事,陆地太大了,人太多了,人鱼又少,他算了一算,发现最划算的办法就是现在这样,他帮温客行赶紧把倭寇剿清,这样才河清海晏,两下里都干净。


周子舒觉得人类的脑子都用在很多不该用的地方上,比如现在这个困局,就是一堆大聪明活活搞出来的。

多少人指着倭寇吃饭?白花花的银子批下来的倒多,九千岁剥走一成,兵部那儿剥走一成,层层打点地方官又是三成,这是对上头的孝敬;下头呢?管粮库的要不要给点儿?火器坊那儿要不要打点?阎王好过,小鬼难缠,最后拉拉杂杂的,到他温客行的手里最后不过十之二三,实在是捉襟见肘。

可是能不打点么?打点了好歹还有两三成,不打点便连这两三成都没有。朝廷那么大,用钱的地方太多了,这边一点水灾,那边一个旱灾,皇上的宫殿要修,边境的鞑靼要防,人家随手就能把这钱挪到别的地方去,还能说得一点儿毛病都没有,怎么,就沿海的百姓是百姓,别处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么?送钱也是一样,九千岁那儿不送钱,这事儿就彻底告吹,要是九千岁那儿送了钱,其他别的几位千岁不也得送?就九千岁管你的事么?哪怕到时候银子到了你的手里,兵部不给批条子,弓箭枪炮有钱也没处买;地方官不下调令不给通关,粮食辎重更是一样也都拿不到,说什么也要卡死你。


温客行这个将军,当的真是憋屈死了。

可是能不当么?流离失所的百姓就在眼前,能见死不救么?


“你信不信得过我?”他忽道,“你把亲兵带去拍马屁,留下三千人给我,仗我替你打。”

“这不行!”温客行眼睛一瞪,“我一走,你立马回海底去,听话!”

“那你给县令修书一封,让他疏散百姓。”

“你以为他会疏散么?他就等着倭寇来呢!”温客行冷笑一声,“前几任县令闹出多少大亏空,他巴不得倭寇来一场,这样他就好把之前所有的债,都赖到倭寇头上去——这还是他不通倭的情况下,这狗官要是通了倭,还不如不疏散!”


“那我可没别的办法了,”周子舒摊手,“我只是一条什么都不懂的鱼。”


“你们人鱼什么时候打上岸来?”温客行看他气馁的样子,打趣道,“我第一个投降,给你当副将。”

“拉倒吧,”周子舒翻了白眼,“什么破地方?又是水灾又是旱灾的,我们人鱼不稀罕了——说正事,这次九千岁来做钦差,你去是一定要去的,没有更好的办法了,你就点三千人给我,到时候就说是百姓自发抵抗的,不占部队的番号。”

“你给我打住这个想法,”温客行斩钉截铁道,“你没上过战场,刀枪无眼的很,倭寇是一群亡命徒,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到时候我又不在,你要怎么办?”

“你放心,左右也是打海战,到时候我往海底一躲,总有办法。”

“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打算。”温客行皱了眉头,“万一你还没来得及就被捉住怎么办?传说人鱼眼泪可做宝珠,吐丝可织鲛绡,油膏常年不灭,人族虽与人鱼有契约,但倭寇一个一个可都不是什么守信的主儿,到时候把你这么折腾一顿怎么办?”

“我是人鱼啊,我的温娘子,老子有法力啊,”周子舒苦口婆心道,“契约说人族不下海捉人鱼,人鱼才不在陆上用法术,到时候他倭寇要是敢抓我,我就敢让他……”


额头忽然被轻轻一点,周子舒愣住,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…………”

“我们人类早就知道了,”温客行叹口气,“往这儿一点,你就是有通天的法力也使不出来,是不是?”


他妈的。

人鱼一败涂地。


“我不管,”他耍起无赖,“你今儿要是不答应我,你就是整个县城人民的罪人。”

“我还差这一个县?哪年没有这样的事?”温客行叹息道,“说不定倭寇不来了呢,我们人类的事儿,你就别操心了,你乖,听话。”

“这会儿不让我管人类的事儿了?”周子舒冷笑一声,指了指他的腰下,“行啊,这也是你们人类的事儿,我们人鱼管不着,晚上你别求我,哭也不好使!”


温客行愣住,好半天才苦笑一声抱住他,软了语气道:

“你不用管人类,管我就行,阿絮,阿絮……我明天就要走了,少说半个月回不来……阿絮,阿絮…………”

这人一声一声地叫他,把他的骨头都要叫软了。


他到底还是管了他的事。


我真是一条没什么出息的鱼啊。

他叹息着,看着身旁熟睡着的面孔,从他里衣中掏出一块牌子来。


咱可不是什么普通人鱼,咱是人鱼未来的话事人,要是连这点胆气也没有,咱将来还怎么做统领?


理所当然地,他打赢了。

不仅打赢了,还赢麻了。


三千人遇上了两万倭寇,他周子舒也把这仗打的漂亮,倭寇之首被当场手刃,缴获战船数十艘,金银财宝无数,他战到最后一刻,便一头扎进海底,由族中人接应,金蝉脱壳,只把战功记在他温客行所辖一个副将的头上,这才保了一县百姓几无伤亡。


再见到温客行的时候,还是在初次相遇的海边。

他给过他一个海螺,在海边吹起来,他就会上岸来找他。这回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,欣喜地游上海边。

那人一身的戎装,眼中满是倦色与疲意,朝他大马金刀地奔来,身上披满月光。

“你胆子怎么这么大!”他眉头锁的死紧,“我说了多少遍不要你去不要你去,你怎么就是不听!三千对两万多么凶险你不知道么?”


周子舒不说话,安安静静听他接着数落。


“你知不知道听到战报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!”那人急道,“都说没见过你去了哪里,清点尸体也没找到你,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昏死过去?周子舒你真是条好鱼啊,主意这么正,成算这么大,游得还挺快啊!仗打完了一个口信都没有!我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!你看看我这眼睛,黑眼圈大不大?周子舒,你怎么敢…………怎么敢…………”


“封侯非我意,但愿海波平。”周子舒忽道,“这是你小时候写的,对不对?”


那人一愣。


“你不用管人类,管我就行。这话也是你说的,对不对?”周子舒笑起来。

“你的事,我来管,不对么?”


许久许久,那人才长叹一口气,将他紧紧抱住,吻下去。


“阿絮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要拿你怎么办呢?”他说,“倭寇被你彻底剿没了,朝廷要派我换防去北边,天亮我就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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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,平沙莽莽黄入天。


刀子一般的寒风把他的脸冻成薄薄一张面皮,要脱了骨似的,逼得他把脸塞进头发里。

黑夜里罩下弥天的白冰。

无星无月的夜里,他慢慢站起身来,毫无意识地循着土路慢慢地走。

寒气从破烂的草鞋上,顺着脚底板往上引。


好痛。


快到了。

快到了。


这里离海洋已经很远了,远到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,只知道天上那轮红色火球升了又落,升了又落,人类的衣物渐渐从长衫变成短褐,又从短褐变成了长衫,变成夹袄,最后躲避风雪,连门也不愿意出。

关于他的事,他渐渐也听的少了。


他生于海底,认识千百种海草,对陆地的动物却一无所知,可因了他,这一路他才知道,陆地同海底一般五光十色,鹰击长空,鸟飞兔走,都是人间景象。

当然,还有人,他们没有力气,跑起来速度也不快,但他们有聪明灵活的脑,这就够了。

他们发明了石器和铁器来对抗野兽,燃烧起火焰来对抗黑暗与寒冷。

然后自相残杀。

然后相互遗忘。


他决定不忘掉他。


那天他和他在海边缠绵许久,直到精疲力竭,直到海上升起红日,晨光熹微,像他第一次遇见他那样。

东升的太阳将海面染得鲜红。


“你带我走吧。”

“边塞没有大海,你不可能一个月不沾海水。”

“也不是不行,只是变不回来了而已。”

“那你的族人怎么办?”温客行笑了笑,“不然我跳进海里吧,人类不缺我一个将军。你不是说海底也很精彩,很漂亮么?”

“入海你会死的,我没有办法救你。”

“阿絮。”

“嗯?”


温客行拔下头上的簪子。


“从这儿往外走,就能看见一家最大的没开门的医馆。”他说,“从今天起,这医馆就是你的了,你若要钱,拿着簪子去任何一个票号找大掌柜,都能支出钱来,你可以把族人弄到这儿来,想打探什么消息都可以,我会随时给你写信,好不好?”

“我能给你写信吗?”

“行军路上我可能收不到,”温客行去亲他的额头,笑道。“等到了驻地,我立马写信给你,八百里加急,好不好?”


星子渐渐隐匿在日光之后,天光大亮。

其实这样也挺好的。

他这样想。


他收到了很多很多的信,一开始两天就能到,后来五六天才能到,后来十来天才能到,一到就是一摞,字迹或工整或凌乱,但无一例外地很长,很长,附上各种各样的画。

湖光山色静影沉璧,万顷稻田宽阔无垠,山峦起伏曲线温柔,万里长城逶迤起伏,莽莽河流奔流不息,野芳蔓延侵袭古道,草木零落白雪皑皑,最后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,千里黄云白日曛。


阿絮,你看,这就是我所保卫的国家啊。

他这样说。


他很不服气,好像又只能对着空气还击。

最后他花了好多好多钱,给他送去了好多好多海草和咸鱼。

我们海里也是很富饶的!


哪怕是到了驻地,他的信也没有断过,话依然很多,很让他不好意思。他也回信,说些各种家长里短的事,什么今日进了什么药,看了什么病,倭寇没了以后,城中人很感谢他,还给他立了像,就在海边上,很大,他一上岸就能看到他。

他很快回信,说这太不公平了,他能看到他,他却什么都看不到。

周子舒想了想,拔了一片尾鳍寄给了他。

很快他又回了信,正告他尾鳍收到了,不许再这样了,还随信送了一口剑来,说这是家师遗物,通体雪白,寒光闪闪,泡在海水里也不会锈蚀。

他问温客行,为什么要送口剑来?

温客行说,缺了一块尾鳍,你将来和别的人鱼打架,不就不占优势了?

他一看就笑了,心道这人怎么傻乎乎的,不知道尾鳍可以再生,不几天就长回来了么?


他提笔写信告诉他,还好好地笑话了他一番。


那人又回信了,说那也不行,拔着多疼啊。你画个像寄给我好不好,就画你在岸边的样子,身上铺满月光,好不好?

他问他为什么要画成那样?光要怎么画?

他说他也不知道,但是阿絮身上有光,他想抓来看看。


有多想?


每天都想。

想永远看下去。


哦。

这人管的真宽。

要求也还挺多。


他心满意足笑起来,抬头看海边矗立着的他的像,一身戎装威风凛凛。

世人都只见得到他杀伐决断的样子,只有他,只有他知道他有多柔软。


当然有时候也很硬。

很多时候。


他笑起来,消失在海底之中,接着去做他的事。

大祭司刚刚去世,他无意接管,位子顺理成章到了九霄的手里。

九霄上岸呆了一段时间,见过世间繁华之后,也变了想法,再不提什么震慑人类的事,只是每次都要叮嘱他,化生双腿之后,一个月内一定要回来,几次三番,几次三番地说,他也终于不耐烦起来,道:

“又能怎么样?不就是变不回来了么?”

“不是的,”九霄摇头道,“变不回来算什么大事?真正难受的,是你将法力尽失,永远受尖刀劈身之痛,每走一步,脚都如同刀割;要说忍受疼痛倒还在其次,可你在岸上也将渐渐干枯而死,寿命不过三年,这就是变成人形的代价,我早该告诉你的。”

他愣怔一下,问你怎么才告诉我呢?

九霄叹气道,这本就是族中禁术,我当年只看了开头没看结尾,直到大祭司传位给我,我才拿到了全本。


算了。

也没什么大不了。


他这样想着,协同九霄处理了些事务,刚要上岸,便见海边忽然多了许多人。

他不敢让人看见鱼尾,便沉了下去,叮叮当当的声音穿过海水,到了他的耳朵里,渐渐地叮叮当当没了,人声鼎沸也没了,他这才浮上岸来,才看见那石像已然敲的粉碎。


他心中悚然一惊,急吼吼往城中跑,还未等打探,便已经听到那街边的闲汉调笑起来:

“哎呀呀,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!亏咱们从前还说温将军是个英雄,原来也是个媚上欺下的狗熊,缴获的东西,下发的粮饷,全叫他拿去拍马屁去了!怎么样,这回九千岁,啊不,阉党倒了台,现了形吧?朝廷下了旨意,说已经卸了他的帅印,一大早县衙就去把他的像给砸了,看着吧,说不好要问斩呐。”

“没想到他是这种人!”另一人道,“如今想来,那倭人身长不过六尺,怎么就能劫掠了我们这么多年?怕不是他一直在养寇自重吧?”

眼前忽地一黑,他将将扶住旁边茶摊的立柱。


“呦,要下雨了,周老板,您还不走?”

周子舒恍若未闻,仰起头来望天。


狂风凌厉地怒号,黑压压的乌云布满天空,隐天蔽日,不见曦月。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温客行给他寄过很多画,画中有无限瑰丽江山。

他最终都亲眼见到了。

也亲耳听到了很多事。


倭寇里根本就没几个倭人,都是一群跟着闹事的海盗,他温客行养寇自重,挣的盆满钵满,光小妾就养了五六个。

到了北边他温客行也故技重施,给九千岁送了好几个波斯大美女,还有各色的什么药,缴获的东西全都拍了马屁。

温客行死了活该!

呸!


起先他也争辩,毫不意外地被打成了妖言惑众的阉党余孽,被关进狱中足足一个月,然后倭寇不出意外地卷土重来,狱中无人看管,他逃了出来,拿着簪子去提银子,却被打了出去,言称不知道,没听说过。

“我说,周老板,您怎么不长记性呢?”驿站的官吏说,“温将军现在好像人都已经没了,您早点儿和他划清界限,夹着尾巴做人才是,人世间都是这个理儿,就是夫妻同林鸟,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,别这样,非亲非故的,犯不上。这应该是温将军最后一封信了,您收着吧。”


他颤着唇打开来,上面只有一句话:


“我不会死的,你别担心。”


他笑出了声,泪花从眼角迸出来,是滴溜溜圆滚滚的两颗珠。

对,对,他这么聪明,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掉?


他从前跟在他身边很久,知道他这样的人终日谣言缠身,什么五六个小妾?他只有他一个人。

不,只有他一条鱼。


他开开心心给医馆上了板,锁了门,决定去找他。


他终于踏上了他从前走过的那条路。

走一步,脚都如同刀割一般地痛。

但他并不觉得难过,一有空他就写信,尽管现在收不到任何回信,他也写。

他每天都换一个地方,温客行要怎么给他写信呢?当年他行军的时候,他也写不了回信,如今换了他,这就是缘分啊。



湖光山色静影沉璧,万顷稻田宽阔无垠。


“听说他是在边塞病死的,怕被打成阉党的余孽,没人敢给他治病呐。”

“啧啧啧,这就是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……”


山峦起伏曲线温柔,万里长城逶迤起伏。


“那他那五六个小妾呢?”

“谁知道呢?估计早就跑了吧?温家全族流放你不知道?”


莽莽河流奔流不息,野芳蔓延侵袭古道,草木零落白雪皑皑,


“温客行哪有妾室?那都是给九千岁养的女孩儿!他温客行压根就没家人,也没后人摔盆儿,自己孤零零死的。”

“活该!这种人就该断子绝孙!”

“对!活该!”

“呸!”


大漠孤烟长河落日,千里黄云白日曛天。


“我说,温客行既然死了,又没后人,谁给他收尸啊?”

“谁知道?咱们这儿地界儿大,估计埋在黄沙里了吧。”

“哟,哪儿来的叫花子?躲远点儿!”


天与地之间界限逐渐模糊,晚云现出沉重的灰白,空气中有着铁锈的味道和幽微的火药香。

营地里旌旗蔽空,戍边的兵卒挥动斧钺:

“叫花子滚!这儿是军营!”


这人脸上瘦削不堪,黄中带黑,皱纹一道又一道,不像是衰老导致的,倒像是个人干,被抽尽了水分一般,神色又麻木,仿佛是木头刻出来的一个像;只有那眼珠里面金色的瞳环,闪着极亮的光。

这人开了口,平静道:

“我找温客行。”


“温客行?”兵卒不耐烦道,“你是他什么人?滚滚滚!”


“我……”他哑着嗓子,道,

“我是他的家人。”


兵卒一愣。

“你真是温将军的家人?”


他想了想,干枯的手摸进怀里,掏出一封温热的信来,思虑再三,也不敢放手,拿给那兵卒看。


白纸黑字,笔力虚弱。

“我不会死的,你别担心。”


兵卒只看了一眼,眼眶便湿了,泪珠子凝成细小的碎冰结在睫毛上,眼睛愈发睁不开似的。

“温将军……你……你怎么才来……”兵卒艰难地眨了眨眼睛,道,“他当时染了过人的疫症,没,没人敢给他诊治,只让他住在牢里,没多久,没多久就……这信还是我当时寄出去的……”


他真的对我撒了谎。


周子舒把那封信从兵卒手里抽出来,重新放回怀里去,张了张嘴唇想笑,忽然想起遇见他的那一天,太阳将海水染得鲜红,他把他从血泊中架出来,听见他说,听见他说什么呢?

“麻烦你,替我收尸。”


好像还有什么事,他还没有完成。


怀中的信件有棱角,硌的有些痛。

那人还有一封信,说你画个像寄给我好不好,就画你在岸边的样子,身上铺满月光,好不好?

他问他为什么要画成那样?光要怎么画?

他说他也不知道,但是阿絮身上有光,他想抓来看看。



“我来替他收尸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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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光熹微,大巴车呼啸穿过城市,欢快地驶向郊区,很快下来了成群结队的,穿着校服的学生,头上都带着黄黄的帽子。

拿着红旗的老师吹着口哨,领着学生们走到海边的一处武将的雕像之下,递给孩子们一张条幅,嘱咐他们排着队展开。


纪念爱国将领温客行诞辰


“今天是著名爱国将领温客行的诞辰,我们今天来到这里,就是为了重游英雄故地,更加深刻地学习他伟大的人格魅力、矢志不渝的家国情怀,以及报国思想中所蕴含的强烈的责任精神、创新精神、奉献精神。在未来的日子里,我们要心有所向、身之所往,怀着对英雄的崇敬,高扬奋斗风帆,,在执着与坚守中,让英雄精神薪火相传,立足新时代,实现新作为,把爱国之心、强国之志、报国之行统一起来,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,放飞青春的梦想,扬起希望的风帆…………”


为首的一位学生拿着稿子抑扬顿挫地念完,扬起脸笑道:

“老师,录上了吗?”

“录上了录上了,”老师比了个手势,“好我们再合个影……………对把条幅展开…………好嘞,走走走,接着去他的墓……时间不够了……”

“那地方真就那么神?”相熟的学生笑道。

“还真就那么神。”老师点点头,“你敢信?一千多年过去了,那长明灯至今还燃着,看来也是苍天有眼,知道他是枉死不是?”

“那可真得去看看…………”

“走走走…………”老师挥动旗子,“快点儿,后面的跟上来…………”



太阳慢慢升起来了。

海面染得鲜红。




始皇初即位,穿治骊山,及并天下……以人鱼膏为烛,度不灭者久之。

——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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